一早去全聯買東西，回程的路上，看到林媽媽平常去的那間家庭理髮已經開了，想想自己的一頭雜髮也差不多該整理了，就進去喊聲問：『老闆娘，可以剪頭髮嗎？』
老闆娘原本伏案專注的身影，倏地起身，俐落地來招呼我入座。
闆：『不好意思，我剛剛在寫字。』
我：『哦，我比較不好意思，才八點多，不知道你開始沒。』
她一邊幫我整理頭髮，一邊自顧自說起來：
『我最近在整理我的人生，剛剛就是在寫回憶錄。』
『昨天晚上寫到我婆婆的事，居然還是全身發抖，筆都拿不穩，可是，我告訴自己，這是我一定要完成的功課，我就忍耐著把我心裡的話通通寫出來，竟然寫完就好了耶！整個人變得好輕鬆喔！』
她沒有說家裡過去的種種，只是想跟我分享她一路走到今天的體悟。
『我沒有讀什麼書，從小我在學校聽到媽媽叫我，我就東西收一收跑回家幫忙，要幫媽媽賺錢給我哥哥去讀書。老師就很生氣，跑出來追我，抓到了就是一陣毒打，他怎麼可以把我要幫忙媽媽賺錢的手打受傷？以前我好恨他，可是等我出社會，我才知道老師的心意是好的，只是方法錯了。』
『我寫這些是想讓我的孩子知道，為什麼我會這樣，為什麼這個家會這樣，我也想教她們，要行善，要助人，不要佔人家便宜，即使現在受了委屈，以後也會苦盡甘來，我現在就是苦的都已經走過了、放下了。』
我忍不住說：『善良還是要有分寸，要選值得你付出的人，如果像你婆婆那樣，你對她好，卻是得寸進尺，又不回報你也不善待你，這種善良是助人作惡，反而害到對方，會違背你善良的本意。』
她似乎被觸動到了，開始講起自己努力存下來的錢，怎麼被婆婆小叔侵吞了還理直氣壯，還是忍不住哽咽。
她說起這些年遇到的貴人，有的是善良又有見地的客人，有的是真心關懷她健康狀況的醫師，這些人怎麼勸她，她怎麼努力改變，打破已經僵化又有毒的互動關係，終於換得心情上的自由，終於有自己的空間可以書寫，終於有勇氣向丈夫、女兒說出自己真正的『想法』。
老闆娘的口才並不好，還不時跟我道歉說：
『不好意思，就剛好有個空檔，聊一下天。』
其實就是她在說，我的腦切到自動駕駛模式，簡單有理地回應她。
但當我說起『善良助人作惡』的那一段，我忽然想起教我這個道理的，是十幾年前，我在安寧病房遇到的一位看護大姐。
在柳營奇美醫院工作二十年，我只遇過她一次，所以她到底是不是真人，還是某個神明來示現，我也不太清楚。
當時是我們的社服部以安寧基金（就是之前跟大家提過的慈善捐款）聘來照顧一位早年即患有輕度精神病的癌症末期的年輕人。
因為病人全家人都是中度或重度精神病，高度依賴社會福利，病人以前是這個家庭的照顧者，在他倒下之後，家人有意願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好好照顧他。
為了他的安全，住院期間，社服部運用了安寧基金的善款幫他請了看護。
看護大姐很疼他，很照顧他，我們都看在眼裡，心裡覺得慶幸他運氣真好，媒合到一個盡心的照顧者。
有天，我聽到看護大姐厲聲斥責病人，病人嚇到僵住，身體還微微發抖。
原來是病人用尿壺解尿完之後，惡作劇似地，把棉棒跟衛生紙都塞進裝著尿的尿壺裡。
當年我還是個熱血的年輕人，不解看護大姐為何要為這種事情翻臉。
大姐說：
『我是用社會善款請來照顧他的人，他不是生病就理所當然有人要愛他照顧他的，所以他應該要理解，他不是大爺，不應該為難對他好的人，而是要感恩這個社會沒有遺棄他，是很多的善念讓他最後的善終之路可以好好走完。』
『如果他濫用了大家的愛心，在這段應該要好好修行的最後日子，變成一個不知感恩、作惡的人，原本有機會上天堂的人，因為我們的善良反而害他下地獄，那不就是我們的善良害了他嗎？所以我必須要很嚴厲讓他知道這些道理。』
大姐的一番話，振聾發聵，讓我深思許久。
不求回報的愛，不見得是好事，尤其當你自認不求回報，卻讓對方養出不知感恩的怨尤心態，反而是一種放毒的行為。
善良不一定需要帶點鋒芒，但善良之前，要先拿捏好善良的目的，以免委屈了自己，又養壞了對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