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難搞？很囉唆？」
這個纖弱白皙的女生，整個身體緊繃僵硬，皺著眉、喘著氣，怯生生地說。
「我不敢跟醫師多說話、多要求什麼，我覺得醫師一定覺得，根本就是我自己延誤病情，變這麼嚴重了，才要來醫院治療。」
我盡可能讓我疑惑的神情穿透口罩，歪著頭問她：
「在你就醫的過程裡，有哪一位醫療人員，直接跟你說你很難搞，還是你延誤病情？或是有哪位醫療人員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，讓你感覺我們在指責你，是嗎？」
她愣了一下，搖搖頭：「沒有，你們醫院沒有人這樣跟我說過，大家也都對我很客氣、很有耐性。」
我保持著疑惑的外顯狀態：「那你怎麼會這麼說呢？」
她眼睛直直看著前方：「因為我對這些感覺非常敏感，我就是人家俗稱的『高敏人』啊！」
她頓了一下，忽然盯著我：「其實我24小時都在痛，根本沒辦法平躺，只能坐在床上，抱著枕頭趴睡，已經四個多月，我根本都沒有好好睡一覺了。這種痛苦，你懂嗎?」
「這些痛是很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，我不是要討拍討愛，才說我在痛的…」
我問：「這些痛苦、這些症狀，你有告訴醫師嗎？」
她說：「我不敢說，因為醫師看起來沒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。我怕我耽誤他太多時間，他會討厭我。」
我臉上的口罩完美掩蓋我快要掉下來的下巴：
「這種擔心別人會生氣、小心翼翼的人際模式，是你從前就是這樣，還是生病就醫之後，面對醫師才有這樣的擔心？」
「我一直都是這樣，我都會顧及別人的感受，想說要怎麼做，才能讓大家都滿意。而且因為我是高敏人，我對於每個人在想什麼、在期待什麼，特別清楚。」
她似乎有點得意自己特殊的感知能力，但困擾也不小：「可是這樣好累、壓力好大…」
我點點頭，肯定她對自己的覺察：「從剛剛的談話裡，我可以感受到你的纖細跟敏感，當然，還有很多對人的體貼，還有在人際關係中的退讓。這些都很需要大量的腦力跟心力，才有辦法做到，非常耗能。」
「只是，一個人在生病之後，身體的不舒服很容易佔據大部分的身體能量，也會因為痛或是喘，讓人特別容易負向思考。這個時候，你的敏感、體貼，變成你很大的負擔，也很容易判讀錯誤。所以我剛剛才會想知道，你說醫療人員會認為你難搞、延誤病情，原因是什麼？」
我發現她的眉頭鬆開了，開始專心聽我說話，對我要說的事情似乎有點好奇。於是，我盡可能在我的身體語言以及語調上，加入大量的溫柔與溫暖，繼續說下去：
「你的醫師，我跟他共事那麼多年，他是一位很溫柔的醫師，但也會希望趕快抓到重點，把問題解決，我從來沒聽過他私底下說過任何病人難搞，或是責怪病人延誤病情。所以聽到你一開始的擔心，我才會那麼疑惑，因為你感知到的，跟我認識的他，落差有點大。」
她打斷我：「我上次住院，他找了社工師來，這次住院，又叫了心理師。一定就是因為我造成他的困擾，他覺得我很難搞，才會叫那麼多人來跟我講。」
我忽然理解今天一踏進病房時，她展現出來的防備與尷尬，所來為何。
我繼續保持著溫暖的笑意：「哇！你是這樣想的啊！那接下來，可能還會有營養師、物理治療師、疼痛護理師…我們醫院裡很多不同職類別的醫療人員，都會來跟你做諮詢，你要有心裡準備哦！」
「癌症治療的主治醫師，是我們這麼多各司其職的醫療人員的leader，他難免會比較心急、比較霸氣一點，有時候你會覺得他好像沒耐心聽你把所有的感覺詳細描述完，那是因為醫師抓到要解決的問題，就要趕緊處理。但如果你認為他沒耐心就是不喜歡你，反而不敢把自己的需求說出來，這樣你真正感知到的症狀與痛苦，我們都無從得知，也就沒辦法找到幫你解決的頭緒，難怪你的疼痛一直很難控制下來。」
我彎下腰來，靠近她一些，直視她的雙眼，慢慢地說：「你是你自己身體經驗的專家，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感覺到什麼，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痛、痛了多久，這些是我們量血壓、量體溫，都測不出來的，要靠你明確地告訴我們。」
「你不用跟醫師說你猜測的原因，或是你對這些痛的想法，你只要告訴他，你的痛，是幾分痛、痛了多久、是哪種型態的痛，你提供醫師他需要的資訊，他才能好好處理。如果你提供的資訊，雜訊太多，醫師也會失焦的。」
病人似乎懂了些什麼，臉上帶了些歉意的笑容：「那我一直拉肚子，可以請醫師找腸胃科的醫師來評估看看是怎麼回事嗎？」
我問她：「你會怎麼跟醫師表達你的需求呢？」
她想一想，說：「醫師，你可以請腸胃科醫師來看我嗎？我不知道是不是膽管有塞住還是怎樣，所以一直拉肚子。」
我說：「你試試看先講症狀就好，不用給醫師建議。如果你講了症狀，醫師就會開始問你他需要知道的資訊，你回答醫師的問題就好，他自然就會幫你安排檢查或是照會其他科的醫師，或是調整你的藥物。那是他專業上應該做的事。」
她恍然大悟，又帶點委屈：「難怪以前主管都說我講話沒重點。但我跟醫師講話沒重點，有需要叫到心理師來跟我講嗎？」
我：「你想想看，你的醫師是男生，如果他跟你說：『你就有話直說，講重點就好。』你是不是會以為他在生氣，就又不敢表達；但是我跟上次那位社工師，跟你一樣，都是女生，女生之間講一樣的話，感覺就不一樣啦，你看我們聊到現在，你是不是更能理解，要怎麼跟醫師有話直說呢？」
她笑了，似乎也映照窗外熱呼呼的陽光：「心理師，真的很謝謝你。」
我微微彎下腰，也投以一樣的笑容：「你要謝的，是你的醫師哦，他很細心地發現，你在溝通上有很多顧慮，可能會讓你的治療受到阻礙，所以請我來了解一下是怎麼回事。畢竟，他有他治療你的任務在，會需要更有效率去運籌帷幄，就很需要我們這些醫事人員一起來幫忙，也很需要你提供正確的情報，才能一起合作來改善你的痛苦、治療你的疾病。」
她笑著點點頭，肩膀也放鬆下來，似乎忘了我們會談一開始難忍的疼痛與喘的難受。
希望這樣美好放鬆的時光，可以在她心裡頭再多停留一些，帶來多一點撐過治療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