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，我沒料到，會這麼快又遇見她。
這表示，她這一次，整個疾病惡化的速度已經勢不可擋。
安穩出院不過一個禮拜，就因為喘到受不了，從急診再次入院。
走進病房之前，我有點著急，不知道那個努力維持優雅端莊、努力照顧著每一個人的她，會被症狀折騰成什麼樣子。
還好，戴著氧氣鼻導管，氧氣流量3 liter，她見到我時，還保有她一貫禮貌的微笑，而且，香香的。
看護大姐一邊整理床單，一邊說：「你來得正好，我們剛洗好澡。」
她已經沒有入院病歷上描述得那麼喘，可以拉著我的手，跟我敘說，回到家的這個禮拜，她經驗到整個人的體能跟精神狀況，怎麼如雪崩式下滑。
餘悸猶存。
「我真的很感謝醫師沒讓我在急診等太久，也真的很不好意思，又要來麻煩你們了。」
然後她問起，如果這次還能出院回家，是不是真的需要租個電動病床？還有哪些器材需要事先張羅？
「真的很不好意思啊，我要活也沒多久了，結果剩下這些時間，還是要一直麻煩大家。
我也想，就乾脆一點死掉，誰知道，要死之前，還得勞師動眾的，真的很抱歉啊…
你很好，醫師也很好，我真的好感謝，可以有你們陪著我這一路。」
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，微微喘著，真心說著心裡的愧疚。
我聽了，有點捨不得，也有點生氣，為什麼要客氣成這樣？你要死了也不欠任何人什麼啊？
我多麼希望她可以霸氣一點，像那些習慣用生病來情緒勒索的人，可以為自己的善終，任性一點，多要求一點。
我說：「你這一生，為世界創造了很多美好。
你把你的家人也照顧得很好，他們都很正直善良，讓這個世界，越來越好。
我們只是代替這個世界，把你過去的付出，連本帶利地還給你。
這是你一生的良善，回饋給你自己的喔！」
她微笑著，捏捏我的手：「謝謝你，你們真的很好。我這一生，遇到很多很好的人，真的很幸福。」
我說：「你說你遇到很多很好的人，是因為你本身就很好。」
她若有所思：
「我跟大家都處得不錯，但知己只有少少幾個。
啊，好懷念以前跟她們去爬山、聊天的日子……」
我問：「這些知己，你們最近還有聯絡嗎？她們知道你現在的狀況嗎？」
她有點尷尬，臉上浮出禮貌性的微笑：「這也不是什麼好事，不用張揚吧？
她們三不五時會LINE我啊，我就傳個貼圖，讓她們不要太擔心。
我有跟我老公說了，如果之後她們還找我，瞞不住了，到時候再跟她們說，我已經走了，這樣就好了。
反正我後事簡單辦就好，可能她們很久以後才會發現吧？」
這時候，她眼眶溼了，淚水把剛換好的枕頭布，沾溼了一片。
我啞口無言，心裡頭掙扎著，要不要涉入我自己的想法。
我靜靜聽著她有點吃力的喘氣聲，猶豫了一會兒。
我輕輕喚了她的名字，凝視著她的眼睛，認真地說：
「我猜想，你很難面對這些知己好友的捨不得，或許你會預期她們會哭、會問你很多很難回答的事，所以才決定隱瞞。
解脫痛苦，說來灑脫，但真的有太多人世間的情緣，難以道別、說不出口。
我很難接受不告而別，那總會讓我痛苦很久，不知道你的知己，是不是也跟我一樣？
如果我是你的知己之一，我多麼希望在你還活著，可以好好說話的時候，來跟你說說話，來抱抱你，來跟你一起哭，一起回憶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時光，我不想要你自己孤孤單單上路！」
我說得有點激動，有點哽咽。
她的淚水汩汩流個不停：
「真的嗎？我可以跟她們道別嗎？
死亡不是什麼開心的事，我可以跟她們分享我的心情嗎？
我現在這副模樣，還可以再約她們來我家喝下午茶嗎？」
我再一次凝視著她的眼睛，努力壓抑我心裡的激動：
「其實，我不知道你的知己是怎樣的人，我也不知道你們以前的相處模式，我只是想，如果有一個願意把我當作『知己』的人，那一定也對我非常、非常重要，我希望能參與她人生所有重大的時刻。
如果，有一個人這麼看重我，卻不願意在離開時跟我告別，那我可能會懷疑我們過去的這一切回憶，是真的嗎？」
她眼睛睜得好大，眼淚不停地流，臉上還是那禮貌性的微笑。
她拍拍我的手背，好像要安撫我：
「維君，謝謝你，我真的沒有想過，我在她們的生命裡，可能也是重要的。
我只是想說，不要麻煩別人，大家都對我那麼好，我真的很不好意思。
可是我沒有想過，原來，就算時日無多，我還是可以照顧那些，我一直都很珍惜的人。
謝謝你，有心理師，在這個時候，陪我面對死亡，真的很好。」
我搓了搓她的手：
「其實你也一直在照顧我，謝謝你這麼喘，還願意告訴我這麼多事情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時間很有限，你值得讓那些愛你的人好好愛你，你值得讓那些你愛的人，陪在你身邊。
回家那些病床什麼的，你先別煩惱，確定要出院的時候，會有專門負責出院準備的護理師來做評估，還有資源的建議，交給她們去規劃就好。
你還有更重要，而且只有你能做的事情要完成呢！」
她點點頭，臉上出現柔和的微笑，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，她似乎是出自真心，不再只是掛著客氣禮貌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