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其實我兩三年前就知道胸部有一塊硬硬凸凸的，不過我想說，大概就是粉瘤吧，所以就沒去管它。
那時候電視都在報朱芯儀治療癌症很痛苦啊，我就想說，如果真的是不好的，大概就是天要滅我，那我掙扎也沒有用。
而且我看那個佛教的電視台啊，都有醫師演講，推廣要善終，不要積極急救，那都只是延長痛苦，所以我本來就打算不要治療了。
只是，誰知道會痛成這樣，只好拜託我先生載我來醫院……」
這位看起來很體面的大姐，床旁桌上鋪著典雅的桌巾，小巧的便攜式茶具裡，飄出高山茶的香氣。
對比她因為腫瘤吃穿到皮膚外面造成胸部潰爛變形，從胸部延伸到後頸，導致她的頭只能歪向一邊，加上骨轉移造成的疼痛，整個人僵硬扭曲的樣子，我不禁想，你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？
她延誤就醫的脈絡，聽起來好像很合理，但又哪裡怪怪的。
我問她：「你在兩年多前摸到腫塊，就開始關注朱芯儀，還有善終選擇的資訊，是不是當時的你，多多少少知道自己可能是乳癌？」
她尷尬苦笑：「反正我沒有小孩，就順其自然就好，沒有後顧之憂啦！」
我在心裡大喊：哪有？你根本就是延誤加逃避，你這樣哪有自然？
「我猜你很重視生活品質，我看你來住院，還不忘佈置、泡茶，一點都不像一心想死的人，怎麼會講得好像生無可戀的樣子呢？還是你有憂鬱症，其實心裡很苦？」
她睜大眼睛：「沒有啦，我哪有憂鬱？我日子過得很舒服，也財富自由啦，要去哪就去哪，怎麼會生無可戀？
只是，你看我現在活著這麼痛苦，再治療只是增加痛苦啦！我看醫師也都在推廣自然善終啊……」
我打斷她：「等等，讓你現在人生痛苦的，是你的病，是你在明知道有問題卻逃避不來治療，現在變得那麼嚴重，才造成你的痛苦。
抗癌治療是要縮小你的腫瘤、改善腫瘤對你造成的傷害，不是為了要讓你痛苦的！
治療是要減緩你的痛苦，減緩癌症帶來的痛苦！」 我有點激動。
「而且，你看你先生這麼擔心你，之前他勸你好多次，你都不願意來治療，怎麼會無後顧之憂？他就是你的後顧之憂，你沒了，他自己一個人以後怎麼辦？」
原本靜靜站在旁邊臉色憔悴的先生，忽然哭了起來。
「哎呀，早走的人比較好命啦……」她嬉皮笑臉，可能想化解尷尬。
我正色問她：「你真的，很想死嗎？」
她一臉吃驚：「我沒事幹嘛想死？」
「那你為什麼要這樣輕忽自己的生命？」
「我沒有！我……有嗎？ 我只是，很認同善終的理念啊……欸？」
她似乎在這個瞬間懂了我在跟她爭執什麼，從嬉皮笑臉轉為一臉驚恐，轉頭問滿臉是淚的先生：
「剛剛是胸腔外科醫師來問人工血管的事嗎？我是說要做還是不要做？」
先生哽咽地說：「你沒講，醫師說讓你再想一下。」
後來她仔仔細細問了我檢查和治療計畫裡她沒聽懂（之前根本就沒認真聽）的部分，似乎住院住了一個禮拜，她終於開始認真思考生與死到底是什麼，還有活著的價值，也終於願意認識抗癌治療的意義與目的。
最近這幾個月，我一連遇到好幾個故意延誤就醫的病人，因為盲目信仰推崇「善終」，因為過度害怕治療可能發生的副作用與後遺症，而刻意逃避就醫，甚至是檢查確診之後，就再也追蹤不到。
下一次再見面，已經失去了透過抗癌治療改善病情的空間。
因為刻意閃躲、錯過治療的機會，在極度痛苦的狀況下，直接進入安寧療護，這樣的病人總讓我困惑不已，
難道，這幾年的台灣，推廣「善終」推廣得太過頭？
推到讓人們誤解可以如此輕忽生命？
我很困惑，很困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