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85歲了，切過甲狀腺，心臟裝了兩支支架，膝蓋也換了人工關節。」
阿婆翻開領口，捲起褲管，細數身上的手術傷疤。
「之前忽然喘不過氣來，我就知道老天爺終於要來收我了，最近又因為大便的問題來做檢查，大腸上面長了瘤，把腸子塞住了。」
她摸摸肚子，我不太確定她知不知道她身上有兩個第四期的癌症。
「這一生，真的是活夠了啦，我上次住院做檢查又打化療，回去才知道，鄰居有三個跟我同緣（同樣年齡層）的，走了。我來醫院之前都還去跟他們聊天哪，就這樣清清爽爽走了，我真是羨慕他們。」
「所以我就說，不要開刀了啦，不要做甚麼電療化療，我85歲，夠了啦，讓我好走就好了。」
「而且，住院不但沒自由，還要顧慮別人。上次隔壁的家屬說我一直講話，晚上吵得他們不能睡，我只是晚上眼睛看不清楚，問我的看護現在幾點了。他們就把我講得那麼難聽…」
阿婆在老房子裡獨活了二十幾年，體力精神不錯的時候，就去做做小生意，跟妯娌、鄰居納涼聊天，愜意自在、財富自由。
把她關在醫院裡做檢查、做治療，對她來說，可能比癌症還要致命。想到她過兩天要進開刀房做腫瘤切除跟做大腸造口，我就好捨不得…
她的意志表達得那麼清楚，醫師也把她轉介給安寧了，為什麼還是得面對這麼侵入性的治療？
「你這些想法有跟你的孩子說嗎？」
「有啊，我講過好幾次了，可是我那個小兒子，就求我啊。 有一次我跟他說我不要再住院了，他就趴搭一聲跪下來趴在我膝蓋上大哭，他說我小時候辛苦把他養大，現在為什麼不給他機會好好孝順我，要那麼殘忍讓他變成孤兒？」
阿婆搖搖頭：「都六十幾歲的人了，還那麼幼稚。」
我說：「你爭不贏他？」
阿婆一臉無奈：「沒辦法啊，他就很堅持，盧我，也盧醫生，我覺得他這樣一直亂，對醫生真的很不好意思，醫生也是一直跟我兒子說，要尊重病人自己的意願，可是他就大哭啊、生氣啊，罵醫生沒有醫德，怎麼要放棄病人什麼的。
唉，如果我去開刀，就不會讓醫生、醫院那麼困擾的話，那就讓我再捱一刀吧？」
我無言以對。 只想著，阿婆開完刀之後會怎麼樣呢？
兒子有沒有想過媽媽後續的照顧問題，還有她最在意的尊嚴與獨立自主？
帶了一個大腸造口的阿婆，接下來的生活會變成怎樣呢？
抑或是說，兒子只在乎自己即將成為「孤兒」，所以不計一切用「孝順」來包裝自己的恐懼？
安寧、尊嚴、自主、善終，怎麼這麼難啊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