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痛苦中聽見價值:敘事治療的「缺席但隱現」

當我們願意在他人的痛苦裡,停下來聆聽那份「不在場但隱含其中」的意義,其實也在學習,如何從破碎的經驗中,看見一個人仍在努力守護的愛與信念。

在敘事治療(Narrative Therapy)裡,有一個非常關鍵的概念,叫做「缺席但隱現」(Absent but Implicit)。這是創始人麥克.懷特(Michael White)後期特別重視的觀點。它提醒我們:每一個人的痛苦,其實都在訴說一個更深層的愛與重視。

簡單說,如果我們不在乎,就不會感到痛苦。當人覺得憤怒、無助、被忽視,背後往往隱藏著某些被侵犯或失落的重要價值。敘事治療師的任務,就是從這些「顯而易見的情緒」裡,聽見那個「尚未被說出」的故事。


一、痛苦的另一面:那些被隱藏的價值

這個概念源於哲學家德希達(Derrida)的解構思想——所有意義都建立在對比之上。我們知道什麼是「光」,因為我們見過「暗」;同樣地,當個案說「我覺得被忽視」時,實際上是在表達「我渴望被重視」。

在諮商裡,這種轉向被稱為「雙重聆聽」(Double Listening):
我們不只聽痛苦本身,更聽見痛苦想守護的價值。

痛苦的表達隱含的價值
「我覺得絕望。」渴望希望與生活品質
「這太不公平了!」對正義與平等的信念
「我是一個沒用的人。」對貢獻與照顧的重視
「醫護都不聽我說話。」對被尊重與溝通的渴望

所以,當一個人抱怨時,其實他在告訴你——什麼對他最重要。


二、醫療現場的對話轉化:從痛苦到價值

在醫療場域中,「缺席但隱現」的運用格外重要。它能讓患者與家屬從「受害者」轉為「價值的守護者」,也讓助人者不再只聽見抱怨,而能看見人性裡的力量。

🌿覺得自己「成了廢物」的伯伯

一位中風後的伯伯憤怒地說:「我現在就是個廢物,活著只會拖累家人!」
傳統的同理回應可能是:「你覺得很挫折,生了病就好像沒了價值。」這樣的回應直指最痛的事實,很可能反而讓他的心情更低落。
但如果我們用「雙重傾聽」,會發現——他之所以痛苦,是因為他重視責任與照顧家人了。
醫護人員可以這麼回應:「您是不是覺得照顧家人是最重要的事?聽起來您似乎把家人的幸福,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。」
這讓伯伯從「我是廢物」轉變為「我還能怎麼扮演好父親的角色」,重新看見自己尚存的力量。


🌸害怕死亡的年輕母親

一位癌末的母親哭著說:「我現在病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你說什麼要讓孩子來陪我,我看我會先把他們給嚇壞了,還是不要比較好。」
隔離與冷漠背後,其實是深沉的愛與不捨
「你不願意他們來探視,或許是因為對孩子的愛實在太深了,即使已經如此痛苦,你仍然想好好保護他們。」
這樣的回應,把拒絕轉化為愛的表達,也開啟了更深的對話:「如果有一天孩子想起您,您希望他記得什麼?」愛的故事便有機會延續。


🌾在急診室怒吼的家屬

一位家屬對醫護人員大喊:「你們不尊重生命!」
這份怒氣背後,其實是他深切在乎親人的安危與尊嚴
當助人者能說:「我聽得出來您非常在意家人的安全,也希望每一分鐘都被嚴肅看待。我們也是這樣的心情,請給我們足夠的空間跟時間,好好處理這些工作。」
那份被看見的價值,往往能讓防衛放下,衝突轉為合作。


三、四步驟聽出價值

在對話中,可以用以下四個步驟練習「雙重聆聽」:

  1. 確認表達(Acknowledge)
     「我聽到這件事讓您真的很難受……」
  2. 命名差異(Name the Distinction)
     「也許您會這麼痛,是因為這件事對您真的很重要。」
  3. 連結價值(Connect to Value)
     「這份憤怒背後,是不是有您想堅持的某種原則?」
  4. 豐厚故事(Thicken the Story)
     「這個對『尊嚴』的重視,是不是也在您過去的人生裡一直存在?」

這樣的提問不僅能讓病人感受到被理解,也能讓他重新連結自己的生命信念。

在高壓、悲傷與不確定的醫療現場,這個概念帶來三個重要意義:

  1. 減少病理化:醫療團隊不再只看見「症狀」或「問題」,而能看見一個正在守護價值的人。
  2. 預防助人者耗竭:當我們能聽出病人抱怨中的愛、責任與希望,助人的工作也會變得更有溫度。
  3. 恢復病人的力量:即使身體受限,人仍能以不同方式實踐價值——這讓人重新感受到生命的主動性。


當我們願意在他人的痛苦裡,停下來聆聽那份「不在場但隱含其中」的意義,其實也是在學習,如何從破碎的經驗中,看見一個人仍在努力守護的愛與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