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師氣急敗壞，一連打了好幾次電話催促我趕快去看一位老先生。 等我看完病歷，走到病房時，老先生已經換好衣服、行李收妥，坐在床邊，似乎準備好要出院了。
這次老先生來醫院檢查，發現之前使用的自費標靶藥物效果不明顯。
醫師建議他改做一般的化療，但老先生鐵了心說，如果積極抗癌治療都無效，那他寧願回家好好度過剩下的日子，反正活到 80 歲，夠了。
但醫師看來，老先生身體仍然硬朗，繼續接受抗癌治療，應該還能延長一兩年的壽命。
醫師認為檢查結果和治療計畫已經解釋得很清楚，應該不至於讓病人失去求生的意志。
因此，他希望心理師過來了解老先生是否因久病厭世，或有其他想不開的原因，看看能否勸他繼續接受治療，好好面對接下來的人生。
老先生完全理解醫師的心意，也感謝醫者父母心的焦急。
在與老先生的對談過程中，我發現他頗為豁達。 他坦言，自己非常討厭被困在醫院裡，失去自由。
罹癌後，他曾因中斷化療，而度過一段生活品質極佳的日子。
那段時間，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。 他說，與其長期忍受化療的副作用，還要被醫療體系束縛，不如選擇自由，過自己想要的餘生。
80歲，真的很夠了、沒有遺憾了。
他又強調了一次。老先生知道如果不積極配合醫師安排的治療計畫，預期存活期大概不到半年。
我問他：「那您知道如果不針對症狀治療，疾病惡化後會帶來哪些身體變化嗎？那些狀況您真的能承受嗎？面對可能的痛苦，您準備好了嗎？」
老先生回答，他曾經看過許多國小、國中的同學，甚至是同事們在癌症末期的樣子，對那個歷程已有所理解：如溺水般的窒息感、喘到無法移動身體、食不下嚥、疼痛……他目睹過、於心不忍過、也預想過自己進入那些狀態的那一天。
他說：「既然最後都會變成那個樣子，不如讓要人照顧的時間短一些吧。」
我又問：「那您的家人怎麼看呢？他們應該希望您能多陪伴他們一段時間。如果他們需要照顧您，應該也願意的吧？」
提到家人，老先生談起了他的太太和女兒。 他說，雖然女兒已經五十幾歲，但因過去婚姻不順，仍然是他最牽掛的人。
他一邊嘮叨著女兒讓人不放心的地方，一邊又提到她對自己的了解與支持，臉上浮現矛盾又溫柔的神情。
這時候，老先生的女兒來了，兩人笑笑鬧鬧的互動，好像兩小無猜的一對寶。
女兒的說法與期待，與老先生一模一樣。
她說：「如果今天得癌症的人是我，我也希望像這樣安排與決定。
這麼一想，我再怎麼捨不得我爸、再怎麼傷心，也都變成了我的自私。
他為我們這個家，這輩子已經做得夠多了，我愛他，就是要尊重他、守護他，不管他決定要再活半年還是兩年，都夠了，真的！」
我看著他們父女倆收拾好行李，準備去護理站辦出院手續。
沒達成任務的我，應該要沮喪愧疚失落的啊，怎麼反而充滿了感慨與暖暖的感動呢？